“十岁。”杨丽娘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也许，还不到十岁。”
“那么小吗？”赵云薇颤声问道。她越听越觉得心里闷闷的，十岁，或许更小，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她应该是无忧无虑地和皎皎嬉闹，或许还一起嫌弃什么点心不好吃。
然而那时候的贺然靖却是挣扎在生死边缘，面对的是刀枪血雨，是森冷可怕的尸体。
“后来战事惨烈，人死得多了，将士们不够用，便开始继续征召兵卒。那时不过十三的将军，就虚加了两岁，入了兵营，正式上战场。其实，大家伙都知道将军的年纪没到，毕竟将军年幼时，长得极为矮小瘦弱，只是那时候着实是缺人，便也睁只眼闭只眼让人上了战场。”杨丽娘的话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而这短短几句话里，却是贺然靖艰难挣扎的过往。
杨丽娘转眼便看到赵云薇一脸的凝重，秀气的眉都皱在了一起，脸蛋微微泛红，看着很是苦恼的感觉。
看着那本该是笑颜如花的面上沾染了忧愁，杨丽娘忽而觉得自己不该和赵云薇说这些，不该让这个生来就泡在蜜罐里的单纯小丫头生出烦恼，她想着将军或许便是这般想着吧，因而待赵云薇，贺然靖总是多有包容，态度上也是温和得多。
“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将军就入了阿克什将军的眼，随着阿克什将军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杨丽娘简单地将话题收了尾。
赵云薇怔了一下，问道：“阿克什将军？这么说来，阿克什将军算是对将军有知遇之恩了？”
杨丽娘点了点头，随意地道：“算是吧。”
她收了药碗和托盘，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夫人，若是无其他的事了，我这就先下去了。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就唤门口的小丫鬟们。”
赵云薇没有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杨丽娘出了门，轻微的阖门声将她惊醒。她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杨丽娘已经走了。
而屋子里仅留下刚刚还未散去的药味，赵云薇坐了一会儿，回头往床榻处走去，只是才堪堪迈出两步，便又听得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赵云薇疑惑地喊了一声：“进来。”
门被推开，汤圆和俞姑姑走了进来。
“夫人。”汤圆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她远远地瞄了一眼床上的贺然靖，小声地道。
赵云薇又回身过来，朝着汤圆她们走了过去。俞姑姑伸手将手中的薄袍衫披在赵云薇的身上，絮絮叨叨地道：“戎朝不比宁朝，这些日子，天气还是冷的，夫人还是注意着点，莫要着凉了。”
赵云薇扬起脸，看着俞姑姑一脸担忧的模样，她轻轻地揽住俞姑姑，娇声道：“我晓得，姑姑莫要担心。我身强体壮的呢，何况在这屋子里，也是暖和着，不会着凉的。”
俞姑姑摸了摸赵云薇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是暖和的，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道：“郡王这儿的麻烦事，接二连三的，苦了我们的小郡主。”
素来讲究礼仪的俞姑姑，难得的吐了这么一句抱怨，话语里唤的也不是‘夫人’，而是‘小郡主’。她是赵云薇的管事嬷嬷，看着赵云薇在裕亲王府长大的，对赵云薇的感情，自然是不同一般的。正是因此，她才会在裕亲王妃筛选人员陪同赵云薇远嫁戎朝的时候，自荐前往。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苦。我有小厨房做的各种糖吃，甜着呢。”赵云薇笑嘻嘻地打趣道。
“对呢，今天小厨房给夫人做了八宝焖饭，松鼠鳜鱼，红烧肘子，酸辣肉羹，还有红豆奶豆腐。”汤圆将食盒里的饭菜一盘盘地端出来，放置在桌上，她忽而又瞅了一眼似乎毫无动静的贺然靖，她轻声道：“夫人，郡王他……”
赵云薇站直身子，小声地道：“他服了药，应是不会这么早醒来，嗯，汤圆，你让小厨房熬一蛊山药红枣糯米粥，熬好了的话就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人醒了，再送过来。”
“诶。我这就去说。”汤圆将饭菜摆放在桌上，应了一句后，便匆匆出了门。
俞姑姑看着咋咋呼呼的汤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快吃饭吧。早膳您就没有用多少，这会儿该是饿了。”
“嗯。”赵云薇笑着坐下来，任由俞姑姑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酸辣适中，肉碎而嫩，一口下去，便让人浑身都暖和起来。
往常若是如此鲜美可口的羹汤，她定然是会喝得心满意足，但今日却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般滋味，她喝了一口汤，就往贺然靖那里看去。贺然靖的睡姿很好，规矩而又齐整，只是面色过于苍白，看着便令人担心。
俞姑姑看出来赵云薇今日的心不在焉，她顺着赵云薇的目光看过去，便注意到赵云薇是在看贺然靖，对于赵云薇的心思，她是琢磨得到的。
若说赵云薇是为着男女情谊而对贺然靖如此关注，那大抵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赵云薇心软，平日里阿猫阿狗伤了病了，若是让赵云薇知晓了，都会多加关心，更何况是那么大个人。
“夫人，郡王是上战场的人，从刀枪剑雨闯过来的，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俞姑姑安慰着道。
“姑姑，你说，将军小时候待着的边城，是什么样的？将军小时候又是怎么过来的？”赵云薇无意识地搅动着羹汤，愣愣地盯着贺然靖。
俞姑姑看了一眼贺然靖，敛去了冷煞之气的贺然靖，比之宁朝的一些世家公子，更胜一筹，倒也确实吸引小姑娘。
她想了想，轻声对赵云薇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多深究。郡王如今也是手握大权，位高权重，比之世上的诸多苦命人，郡王已是幸运。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莫要多想。”
倒不是说俞姑姑不盼着赵云薇和贺然靖两人琴瑟和鸣，只是两人立场终究是有所不同，她只是怕到了最后，若是有了变故，赵云薇又一颗心都捧给了贺然靖，那该如何全身而退？
她不求其他的，就盼着赵云薇平平安安。俞姑姑是过来人，自是懂得一名女子对一名男子的好奇和担忧，正是情之所起。
她希望贺然靖对赵云薇多有照顾，想着赵云薇能和贺然靖和睦相处，但却不想要赵云薇对贺然靖情根深种，故而她才这般含糊地敷衍着赵云薇。
“好了，夫人，尝尝这鱼，这鱼今日难得有，小厨房里费了好一番功夫，您尝尝看，和宁朝的有什么不同？”
俞姑姑笑吟吟地将淋上了橙色汁液的鱼推到赵云薇面前，借此转了话题。
果然，赵云薇的注意力登时便让俞姑姑推过来的这一盘松鼠桂鱼给吸引了过去。她夹了一块嫩嫩的鱼肉，这鱼很新鲜，处理得极为干净，特制的汁液都浸入了鱼肉里，不仅没有抢去鱼肉的鲜香，反而是增添了一丝酸甜。
鱼肉入口一嚼，嫩与韧，就在口中绽开。赵云薇的心思登时就被这道鲜美的鱼给勾住了。
她的双眼微微眯上，享受地又夹了一块鱼肚子，确实是美味。
“俞姑姑，让小厨房，把这道鱼记下，明儿做给将军吃。嗯，等等，将军现在怕是胃口不佳，算了，先记着，等过些日子再做。”赵云薇吞下口中的鱼肉，转头就对俞姑姑叮嘱道。
她想了一想，又摆了摆手，道：“鱼片粥，对，让小厨房明儿准备鱼片粥。”
俞姑姑皱了下眉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低低地应了下来。
赵云薇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大约是有几分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的想法，且将军还救了她的，因而她想着总要替人做点什么。
俞姑姑自然也不点破，待赵云薇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便开口道：“夫人，昨晚你睡得并不安稳，要不现在回房去小睡一会儿，这里姑姑替你看着。”
赵云薇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摇了摇头，道：“不了不了，我都和将军说了，要在这里守着他的。说好了的事，就要办到。我也不困，哎呀，姑姑，我真的不困，你昨儿才累着了，快去歇一歇。啊，对了，记得提醒一下小厨房，待会儿把山药红枣糯米粥送来。”
“是。”俞姑姑无奈地将话接了下来。
赵云薇看着俞姑姑皱着眉头提着食盒离开，她偷偷笑了一下，她就知道俞姑姑总是会顺了她的。
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就暖和了，赵云薇又轻手轻脚地回了床边。
她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正对着贺然靖。赵云薇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这般仔细地近距离地端详过贺然靖，闭着眼的贺然靖，脸上失了血色，颇有几分孱弱的意味，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的威武。
但是赵云薇知道，当贺然靖清醒过来时，那双极其亮堂的眼睁开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出鞘的宝剑一般，锋利凌厉。
她无法想象幼年时期瘦瘦小小的贺然靖会是何种模样，但只要想想贺然靖小小年纪，便在战场拼杀，赵云薇心里就觉得闷闷的，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她看着贺然靖好一会儿，忽然便觉得困乏了，坐着坐着便歪了身子，最后自然而然地趴在了床边，细微平稳的呼吸声在屋子里飘荡。
原本闭着双眼的贺然靖睁开了双眼，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趴在他床边的赵云薇，乖顺的发旋对着他，半边脸颊红扑扑的，似乎睡得极为香甜。
披在她身上的袍衫因着她辗转的动作，滑了开来，要掉不掉的。
贺然靖勉强撑起身子，不过是稍稍挣动一下，便觉得心口闷疼得很，脑子里一片晕眩。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继续动作。
他伸手轻轻地拉了一把赵云薇身上的袍衫，将之盖在赵云薇的身上。而后贺然靖无力地躺回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是一名习武之人，更是常年驰骋疆场的将军，纵然身上的伤不轻，却也不至于在屋子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的时候安然睡下。
刚刚开始，因着夏安开的药，他确实是迷糊了一阵子。但在赵云薇离开床榻边，在桌旁和杨丽娘交谈的时候，便又恢复了意识。
至于后边俞姑姑的话语，赵云薇不懂其中的意思，他却是明白的。
他并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郎，对于赵云薇，他是有倾慕之意的。
只是俞姑姑的意思，他也很清楚。确实，对于赵云薇来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若非机缘巧合，他和赵云薇本就是云泥之别，不可能在一起的。
虽说现在他们是夫妻，但未来的一切，都很难说。为赵云薇着想，他们最好是相敬如宾。
贺然靖扯了一下嘴角，唇齿间残留着刚刚那颗酥糖的甜味，他不由地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大抵是糖太甜了，便让他生出了些许奢望。
他侧头看了一眼赵云薇，睡得香甜的赵云薇砸吧了下嘴，似乎在梦中也吃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脸上是一派惬意满足的笑。
贺然靖也跟着笑了一笑，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任由疲乏的意识沉入黑暗。
无论如何，他总会护着她，平安喜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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