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倩，我看着很喜欢。好看面容，内敛的性子，为人处事自有一股风范，叫你很是信任。听说青儿就是她一手带大的，由着这一层，我对她更有好感了。她一来五素宫，我便让她贴身照顾青儿，想必李戎已经嘱咐过她了，我便不再嘱咐，只淡淡一句：“以后青儿的一切，就在你手里了。”
她看了我一眼，两眼里不知是何意，却很快福了福身子：“奴婢谨记在心。”
我拍拍她的肩膀，灿烂笑道：“我信你。”
很明显的，她身子一僵，见我发现了，便垂眉不语。我挥挥手，让她去找青儿，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手里那包哑药让我内心纠结，柳喜虽是一根刺，毕竟也是条鲜活的生命，一包药会怎样改变她的命运？我倒是真不知道。
蓦然，我忆起了那日在孜州城门前的战争，手持红缨枪，如同一同没有意识的兽，只知杀，连为何而战也忘却了。我被这念想吓住了，盯着自己这双手，只觉一阵恶心。我忙跑到外头，吐了。
近来的我，总是容易恶心，也容易疲乏，精神状态都不如从前，真叫人闹心。我看了看天色，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干脆脱了衣衫小睡。
只是，这样的睡眠却让我害怕，只因我做了梦。梦里的我手握红缨枪，怅然而立，身旁是厮杀的场景，我看着自己一双满是鲜血的手，腮边滑过一滴热泪。猛不丁地，大哥孙易对着我说：“快走！阿初——”
我愣愣地看着孙易，却不料，一把长枪贯穿我的胸口…
疼痛那么真实，我绝望地看着这片天地，它叫孜州，是李戎赏赐的地方。李戎…不知脑海里为何会闪过他的名字，再睁眼的时候，却见远方一匹人马赶来，那一身墨色衣衫会是谁？
我看不清，也猜不到。
只觉被一个薄凉的怀抱拥住，然后翻身上马，他念着我的名字：“阿初，坚持住！”
我便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个男子唤我的名字，像唤情人一般。那便是李戎。
我猛然睁眼，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方才的梦境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外头一阵碎碎的脚步声，窗前一个人影闪过。
我顾不得披外衣便追出去，却是空无一人的庑廊。我紧紧抓住门框，指甲划着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用猜也知道，方才那人是柳喜！这女子当真要除去，否则真是后患无穷！我回到屋内，翻出枕头下的那包哑药，暗暗思量着。
时至仲夏，池塘里的荷花绽放开来，一朵朵高贵得不可方物，我看着碧绿的池水，回头问小倩：“养些锦鲤在里头可好？”
小倩却是回道：“回殿下，这池塘里已然有了别的鱼，若殿下要养锦鲤，势必会得到不纯正的锦鲤。”
我点点头：“你说的有理。”顿了会儿，朝不远处柳喜看去，勾起唇角问：“柳喜你觉得呢？”
柳喜埋首：“将池塘里别的鱼除去，便可。”
“要怎么除？”我接着问。
柳喜答：“砒霜。将砒霜撒进水里，鱼儿必会全部毙命。”
小倩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洞悉了我内心中的想法。我笑，又问：“那这一池荷花还有的活吗？”
柳喜答：“两害取其轻。”
“是啊…两害取其轻。”我喃喃道，这让小倩转不开在我脸上的眼睛了。
我转身对着太监吩咐道：“来人啊——，就照柳喜说的做。”
太监言诺，领旨而去。我顿了一顿，又对着柳喜说：“你的点子好，本公主要赏你。说，你想要什么？”
柳喜福了福身子：“奴婢什么也不想要。”
我笑，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有些害怕地笑：“那本公主赏你一壶茶，可好？”
柳喜一愣，见我笑成这样，急忙言是。我拍了拍手，便有侍女端着一壶温茶而来，这茶我早已备好，里头会有什么？谁知道呢。
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柳喜手中，明显的，她的手在颤抖。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抓好了，别撒了，这可是太后赏赐的好茶。”
柳喜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闷声不语，犹豫了很久才一口饮尽那茶。等她喝完了，我瞧得见她一双眸子里满是绝望。我笑了，禀退其他的侍女，独留柳喜与小倩二人。
我问：“柳喜，这茶的滋味，怎么样？”
柳喜顿了一顿，才说：“人间美味，奴婢得以一尝，乃是三生有幸。”
我笑了：“三生？这该是多长的年月，竟然这样不值当地从你口中说出。”
柳喜垂眉，我便走到她跟前，挑眉问：“可觉得喉咙干痒？”
她摇头，我便说：“怎么不会喉咙干痒呢？我明明放了哑药。”
柳喜惊讶地看着我，说是惊讶却是伪装，她早就看出这茶里有东西了。真是条忠心的狗，这样帮着太后。
我依靠在石栏上，看着池水下的草鱼，啧啧嘴：“可惜了这么些鱼儿的命。小倩你说说看，这些鱼是怎么进宫的？应该不是自愿吧？真是可怜，人的一句话就没了命，这到底是作的什么孽？”
小倩淡淡的说：“自作孽。”
“讲的好，这老话就是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柳喜，你说对不对？”我看向柳喜，她面色已经惨白。
柳喜艰难地点点头。
我便不与她逗弯子：“柳喜，我要问问你，你这人身在五素宫，可你的心在哪里？太后的春华宫？”
柳喜扑通一声下跪，贴在地面上：“公主饶命！”
我挠挠头：“我又没打算要你的命，怎么就这样求饶呢？是不是你也拿我当太后那样？是个残忍的女子？”
柳喜开始重重地磕头：“奴婢不敢！”
“哎哟，你不敢？不敢什么呢？怪我和太后一样小心眼？为点事儿就找你茬？”我笑着问。
柳喜不敢说话了，只是不住地磕头，我瞧见地上隐隐的血迹，握了握拳。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本公主在使什么小把戏！柳喜，请你擦亮你的眼睛，看看你到底该站在哪边！”
柳喜痛得面目狰狞，咬住下唇，不说话。
我拍拍她的脸，有些力道，那张脸便红了，击打声在这空阔之地尤显得大，好似我真就如此残忍。谁知道呢，没准我骨子里就是这么残忍。
“放心吧，我没下哑药，但是本公主不知道哪天会脑子不正常，到时我就给你下药了，也许还会当着你面下，也许会是砒霜…很多个也许，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你敢再在我背后使小动作，你就会一命呜呼！”我冷然而言。
柳喜终于露出怯懦的表情，我松开她的头发，她磕头言是。我瞅着她心烦，便挥手让她离去。待她走了，我又将那一包哑药撒进池塘里，许多草鱼争着抢食。
真是一群傻鱼，这可是毒药啊，竟然吃得这么欢！
我疲累地揉揉太阳穴，小倩便上前温声道：“公主，回去歇着吧。”
我这才注意到她，恍而笑了：“我可怕吗？”
她低眉，我以为她不会说话，却不知她告诉我：“不可怕，殿下比以前有心计了，却一如既往的善良，不肯轻易害一条鲜活的性命。”
竟不知她如此懂我，我心里一阵暖流，连师父都不清楚我的本性，没料想这个婢女却明白。
我嗤笑出声：“我若真善良，便也不会如此了。”
小倩大着胆子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回眸一笑，转而问：“你见过卫甄吗？”
她一愣，如实说：“奴婢曾是她的贴身婢女。”
“哦？”我诧异，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小倩忽然笑了，我头一次见她笑，那样的美，映在这晴空碧水间，便是让人舍不得伤害的一尊瓷像。
她说：“如公主这般。”
我这才意识到，而今的我是卫甄，不是阿初。我恍惚一笑，只觉自己可悲，顶替了别人，占有着那人所拥有的一切，到头来却赔了自己一颗心，一世情。
又一只燕子飞过，我盯着那燕子：“我若与那只燕子一般，生一双翅膀，遇到不开心的事或者人，就展翅飞去。到一片无争之地，看一看人间烟火，尝一尝天府滋味，当真是自由又快活！”
小倩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太监拿了些砒霜而来，有些犹豫地问我：“公主，真撒这些砒霜吗？”
我看着太监：“你觉得呢？”
太监急忙低头：“奴才不知，请公主定夺。”
我冷哼一声：“烧了这砒霜，害人不浅的东西！”
太监偷偷看了我一眼，见我看向他，又急忙低头，“是！”说着，便又匆匆走了。
小倩冲我一笑：“公主势必是有福之人。”
我但笑不语，有福无福，从不强求，只求得一人的心，平淡过完一生。可惜，这已经是世间最难得到的福了。
也罢，也罢，谁叫我自个儿选了这条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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