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是立春。
他的手凉凉的，抚摸在我脸上时，让我能感觉到冬天残余的薄凉。他托住我的下巴，笑得很温和，是我从未见过的，对我说道：“你瘦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要躲进他怀里时才发现，原来不过一场梦。我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帐顶，依旧是百花团簇，春儿的景色。
小倩撩开帘子道：“夫人，今儿是立春。”
已经立春了吗？日子过的可真快，我摸向小腹，孩子在肚里已经四个月了，凸出来的肚皮，稍稍低头就能瞧见，身子也有些笨重了。曾咬伤的舌头，已痊愈，只是粉舌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白疤，好在没人能瞧得见。
我将手伸出去，小倩扶我起来，刚坐定，她又说：“夫人，阿明公主也怀孕了。”
我笑着说：“那全家人都会宝贝她，宠她上了天。”
小倩却是一针见血，“可是将军只宠爱夫人一人。”
我愣了一下，转瞬便平复，继而对她说道：“这话不要再说了，他若真知宠爱我，便不会这样折磨我。”
小倩颔首，不再出声，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立春的习俗，是要去田间举行一些迎春的仪式。四姐一直被藏在乡下的东府苑，连通书信都难得很，这宁仪郡主做得可真绝！可她小瞧了我卫甄，以为这般就能束缚住我，真是天真。
我从衣橱里挑了件小号的衣衫，穿在身上，肚子便显得更大。转而，又将关东特产的梅花茶装在食盒里，刚出门，便有四个侍卫跟在我后头，我往左一些，他们就往左，甩也甩不掉，比影子还贴密。
到了大厅，宁仪郡主正拉着阿明公主说得开心，阿明公主娇羞地低着头，大姐二姐也时不时朗笑出声，一派幸福之景。
当我走进去时，这笑声便也止了。宁仪郡主依旧笑颜相对，见我来了，起身亲昵地拉住我的手道：“正盼着你来，你便来了，可真是有默契。”
我抬眉，唇角弯了弯，打开食盒，倒了一杯茶，端到宁仪郡主面前，道：“婆婆，这梅花茶，是我才泡的，尝一杯？”
她犹豫，盯着那粉淡的水面，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我呵呵笑出来，将茶杯平端在自己嘴边，道：“又没有毒，婆婆怕什么？”说罢，我一饮而尽。
待我再看向宁仪郡主时，她面色已是难看。阿明公主忽然起身，质问一般说道：“姐姐，你倒是不客气。”
我笑了一笑，倒一杯茶给她：“那请妹妹也喝一杯？”
她同样是犹豫，却在看到我的眼神时，又一把夺了杯子，学着我一饮而尽。
我擦擦唇边的茶渍，说：“那杯我下了毒。”
话刚落音，阿明公主已经吐出口中的茶水，瞪着我骂道：“歹毒的女人！你要是害死了我，便是一尸两命！”
“啧啧，瞧瞧，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明公主吗？一杯茶都不喝下去，藏嘴里做什么呀？”我转身看向她，接着又笑道：“我没下毒，不过试试你。”
“你！”阿明公主显然恼羞成怒。
我扔掉手里的杯子，正色道：“好了，不拐弯了，婆婆，今儿来找你，是要与你说一件事。”
宁仪郡主面上恢复笑容：“你说便是。”
“今儿天气不错，我要去乡下踏青，有可能要住一晚，乡下有一座别院是不？好像叫东府苑吧？”我说着，再看向宁仪郡主，她的笑容僵在唇边。见我看向她，又立刻笑了：“你出府的事情，可和戎儿商量了？”
我拢拢头发，“和婆婆商量不是一样？婆婆难道还做不了将军的主吗？”
她看了我一下，半晌才说：“那我便吩咐人为你准备马车。”
“多谢。”
正要走时，阿明公主忽然喊住我：“既然姐姐要去踏青，带上妹妹我，可好？”
我回身看着她，那双碧眼里仿佛藏着阴谋一般，我说：“你若愿意，那就一同吧。”
两辆马车停在王府高墙外，我坐在其中一辆里头，撩开帘子朝门外望去，却迟迟不见阿明公主的身影。小倩跪坐在马车里，拿起食案上的苹果削皮：“我这都削第四个苹果了，阿明公主怎么还不来？”
我摸摸肚子，道：“怀孕了，自然是要慢些。”说完，我又对小倩招招手，她凑过来，我在她耳边轻轻说着一些话，小倩听了，直问：“这样不好吧？”
“不好也得这样。”
“好吧，奴婢照做便是。”
王府大门里，阿明公主一身鹅黄衣衫款款而来，她本来就美，穿上汉家女儿装更让人觉得此女为尤物，不似人间有，乃是天上仙姬一般。我看着她的身姿，啧啧叹道：“她若是在关东，八成就给我爹抢了。”
说起爹，心间不由得一酸，连最后一面都没瞧上，真是作孽。小倩像是瞧出我难过一般，抚慰着我：“夫人，都已经过去了。”
我笑了一笑，当下，对着车夫道：“启程吧！”
马车朝大道奔去，车辚辚之声，比起早初而言，要平静了许多。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这天地间，一片暖黄。
待马车行到郊外时，我对着小倩使了个眼色，她会意，撩开帘子对车夫道：“夫人不舒服，你先停一停。”
车夫勒马停下来，小倩又对他说道：“喊上后面的车夫，一起打些水来。”
车夫面露难色：“这…王妃可吩咐小的，让小的不能离开六奶奶半步啊。”
小倩听了这话，顿时呵斥道：“六奶奶有孕在身，不舒服是常有的，叫你去打些水来，怎么那么多话！”
车夫这才敛声退了出去。阿明公主在后面一辆马车里，见我们不走，大约是急了，便差侍女来问：“六奶奶，姨奶奶问为何不出发。”
我撩开帘子对这小侍女说道：“因为我想甩开你们姨奶奶。”
小侍女一愣，还不待她反应，小倩已经挥起马鞭，马儿顿时奔跑起来，将那错愕的侍女远远地甩在身后。好不容易和四姐见上一面，我怎么可能让阿明公主来打扰我们。
待马车驱赶到东府苑时，已过正午，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大约是不认识我，好在小倩有腰牌，这才给我们放行。我从甬道一路寻到花园里，却见四姐和几个侍女在放纸鸢，蝴蝶样式的纸鸢高高地飞在天上，看似是自由，其实却被束缚了。
我盯着那碧天之下的纸鸢发怔，还是四姐发现了我，她惊呼出声：“弟妹！你怎么来了？”
我回神，冲她莞尔：“想姐姐了，便来瞧瞧你。”
她将我拥住，笑得像个孩子：“我也很想你，这几晚总是做梦梦见你。也不知道娘亲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还不给我回去，为什么呀？难道我犯错了？”
我忍不住心中一酸，却还是笑了：“没有，四姐很乖，哪里会犯错。”
她的眼睛弯成一泓月儿，可爱得很。
四姐和我说了很多话，我知道她在这里很闷，她心里不快活，可她还是笑得很灿烂。她就好似一尊瓷娃娃，纯洁得不敢让人去玷污她，可宁仪郡主却伤害了这尊瓷娃娃，这必然是在我心里划了一刀。
下午的时候，阿明公主赶到这儿来了，她一见到我，便毫不客气地甩来一巴掌。脸颊上的痛让我一阵恍惚，等回神时，我已经反击过去：“发什么神经！”
阿明公主气得咬牙切齿：“卫甄，你故意丢下我们，是什么意思？”
“车夫不是留给你了吗？难道车夫不认识路吗？”我瞪着她，她那张脸也是五指印。
她却冷哼一声：“车夫都慌张地跑回去通报了，一个一个都那么紧张你，生怕你丢了，就不好向将军交代！凭什么！卫甄，你凭什么得到那么多！”
我摸摸自己的脸，“那是我付出得多。”
她嗤笑出声：“卫甄，你别以为自己是宝，将军过不了多久就来了，你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擅自离京，他会再把你锁起来的！”
我看着她的笑容，只觉这女人真是恨我到了极点，可相反的，我也讨厌她，若没有她，我和李戎之间会到这地步？不，就算没有这个阿明公主，也会有另外一个阿明公主。
四姐从屋里出来，见我们吵成这样，当下有些害怕，她拉拉我的衣袖：“你们吵什么啊？”
瞧着她那眼神，我的心就软下去了，继而对阿明公主说道：“你要吵，要闹，等回王府了，咱们再慢慢吵、慢慢闹！”
说罢，我拉着四姐往屋里走，可没走两步，阿明公主却是拽住四姐的手，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知道我被丢在郊外是什么滋味吗？要不是我天生马背上长大，不然怎么可能寻到这儿！要不是我会武功，若途中遇到土匪，我便会一尸两命！”
四姐被她拽痛了，痛呼出声，我终是怒了，一脚朝她踢去：“拿开你的脏手！”却不料，我那一脚踢向了她的肚子，她瞪大眼睛，疼痛扭曲了面容。
我愣在原地，直骂自己怎么这样意气用事，她还怀着孩子啊！我慌张不堪，正要抱住她时，却已经有一个怀抱将她拥住。
朝上望去，李戎紧紧抱着阿明公主，不住地问：“阿明，阿明？来人啊——，去找大夫——，快！”
下人都闻声而出，一个一个慌慌张张地去寻大夫。
我茫然地立在原地，呐呐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阿明公主瞪着我，艰难地开口：“你…早就…想害我…”
我摇头，看向李戎时，他那双眼里是不信任。我再看向四姐时，她却害怕地向后退，好像我是吃人的怪物。
小倩呢？我转身去寻小倩，她却远远地站在花园后面，看着我的眼神里，竟然是怜悯。
何必怜悯我…何必害怕我…何必不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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