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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书屋 > 四时之冬 > 第八章 寂静的常奚山
 
  二月四号那天,挂在西边儿的太阳往山下落的速度好像格外的慢。云昭在陈铁匠铺子里同他家的小囡囡玩了许久,心里惦记着时辰,每隔一会儿就往西边看看。

  她着急回家,可是心里总是忍不住想拖延会儿,好像拖到天黑了,回去时小七师兄和师父便看不到她脸上的羞愧尴尬一般。

  待天边的最后一丝光晖消失时,她就耐不住的跳起来,拎着装了油鸡腿和桂花酥的油纸包,又告别了陈铁匠一家人,兴冲冲往常奚山上跑。

  她心里复杂,一边惦记着小七师兄帮她出了气,想象着那个讨厌的张箐吃瘪的样子,快乐几乎要哼起歌儿来;一边又怕自己不辞而别,被师父师尊责罚……还有那帮小萝卜头,自己吃瘪被他们看见了,师姐的威严这下子也不知道要丢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现下满怀“厚重”的心事,也就没有注意到周遭不同于往日的寂静。

  今天的常奚山就像位格外沉默的老人,静静地包容并吞噬着一切,不论是明亮处的欢喜惆怅,还是幽暗处隐匿的诡谲,对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来说,都只不过是一粒粒再普通不过的沙石。

  “我回来啦!”

  通江县。

  城际的临江阁内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上菜的小二忙得脚不点地,刚给不满上菜速度的捕快衙役们客客气气的赔了笑,来不及擦擦汗,又端了壶“醉花春”往二楼跑,快到点酒的雅间门口时慢走了两步调整气息,边敲门边亮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哎,客人,您要的醉花春给您热好啦!”

  推开门时,屋里对门的窗子“呼的”涌进一股江上的寒风来,灌得小二脑袋一凉。

  “要我说,这第一杯还得敬咱们松元道长!”

  男人笑得油腻奉承,从小二托盘中取了醉花春,又挥挥手示意小二退下,满脸的褶子堆在一起,正挽着袖子帮上座黒髯男人的酒杯满上。

  好听的话不嫌多。

  唐邈也憋不住心里的喜悦,面上露了几分得意出来,端着酒杯遥遥向太清山的方向敬了一敬,“此行也算不负真人厚望!”

  “我们兄弟两个便先祝道长大事得成!只是届时青城的庆功酒,还是要向您再讨一杯呢!”

  唐邈正在高兴头上,哈哈大笑着应承下来。

  “这剑找到了之后,不是还要还给他们那个小破宗么?”张箐心里一直不舒服,只恨没杀了那个白衣的“残废”,便轻飘飘往三人头上泼了盆冷水。

  此话一出,桌上的笑声戛然而止。唐邈喝酒的手顿了片刻,看了对面两个神色各异的县衙官兵一眼,冷笑了几声,“我看有谁敢向太清派要东西。”

  阴狠之色毕露。

  靠窗的官兵“哈哈”干笑了几下,起身关了正对着通江的窗子,真他妈的冷。

  ……

  佐天门里静悄悄的,明明到了吃饭的时刻,后山厨房里的炊烟却没飘起来。

  “我回来啦!师父?”

  师父房中没人,于是她又转身往后山小七哥哥那里走,心里纳闷“该不会都在殿中等着批斗我吧”,接着赶紧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天色变暗了许多,洒扫的弟子今天偷懒没及时点上灯笼,有几块碎石差点将她绊倒。一阵风吹过来,树梢的新叶摇摆着撞在一起,就好像有什么隐在暗处的东西闻声围了过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这个闯入的女孩。

  ——要发现了,要发现了。

  云昭被自己的脑补吓得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就在这时怀中的狐狸突然尖声警叫起来,它动作激烈地从云昭怀里挣开,全身的毛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低声呜咽着露出犬齿,赤红的眼睛不断转动着打量起四周来。

  “小九?”云昭有些害怕,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地上的小狐狸。

  只听小九更加尖锐短促的叫了一声,四爪不安的刨动着地上的沙砾,突然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窜进了黑暗里。

  云昭又唤了几声无果,心里发慌,这时夜风一吹,她忽然闻到了几丝古怪的气味。

  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腥臭。

  她慢慢转头,看向了左边的黑暗中,那里隐隐显现出一个小山房的轮廓……

  是云却和两个小弟子的屋子。

  不知被什么心理驱使着,云昭向那间屋子走去。

  一派静谥中,她的心跳得像打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慌乱害怕,她只希望是师父师弟们躲起来想吓自己,但是越往那边走,那股怪异的气味儿就就越浓重。

  夜风刮得树枝更激烈地摆动起来。

  她站在云却的门前,门锁掉在地上,她呆呆地伸手推开了那扇花了漆的房门……于是一阵浓郁的腥臭味,似乎还带着点热气,迎面扑在了她的脸上。

  呕——

  她被熏得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仿佛每个内脏都被灌入了这股子腥气,于是内脏们争先恐后的想要逃离她的身体,迫得她蹲在地上剧烈的呕吐起来。

  胃里的东西吐完了,但干呕声还是不断,好不容易吐不出什么停下了,云昭又开始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背对着那扇门崩溃大哭起来,心里害怕得瑟瑟发抖,好像那门里有吃人的怪物,她既不敢进去,也不敢逃,只能这样懦弱地大哭,六神无主。

  师……姐……

  师姐……

  云昭听到声音,连忙跳起来一抹眼泪,转身推开房门跑进去,“谁?!云却吗?是你吗!”

  她感到屋子里乱糟糟的,也看不清,就摸到柜子旁找蜡烛,火石打了三次才打着。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方才她踢到的觉得乱糟糟的“东西”,正是一个小师弟的尸身——那孩子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水泡红了,眼睛大睁着看着门口,小小的手扒在地上已经变得僵硬,好像要拼命爬出去。

  这师弟云昭认识,总是喜欢赶在云昭后边儿,擦着鼻涕跟她讨青霜剑看看。

  云昭脑袋里有根弦儿断了,她看着地上的小师弟,又想呕,脑子成了浆糊,屋里的血气蒸得她浑身发麻,她又哭起来,嘴巴里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在念什么,连不成一句话。

  “师……姐……”

  云却就躺在那张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的血把身下的褥子染出了个血人儿的形状,他虚弱的唤着“师姐”,眼睛却失焦得盯着房顶。

  “云却……云却,你干嘛啊……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痛哭一边慢慢的避开地上的血污和尸体往云却的方向走,嘴里念着无意义的问句,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在问谁。

  她走到云却旁边,哽咽地看着那张已经不剩多少生气的脸。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山门里没有什么香火,大家都没有钱添置过冬的新衣,她身上这件还是云岩下山卖了半个月的竹篓才给新买的,可云却没有,所以他手上脚上和脸上,都长了红红的冻疮。

  此时他脸色苍白,那两块冻疮就好像布娃娃脸上的红胭脂。

  若是往日云昭就要取笑他的……

  这个平日里最喜欢和她作对,又最是容易哭鼻子师弟,此时只是呆呆地看着房顶,一滴眼泪也没掉。

  “云却,发生了什么?我们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昭压抑着哭声,一边抓着云却的手,不敢大声惊扰到他,怕他不知何时也没了气息,就像地上的小师弟们一样。

  云却嘴巴张了又张,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来,“我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师姐。”

  “不会的,没那么严重的,你只是屋子里暗……”云昭泪流满面,喉咙里像扎了根刺,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话来。

  “幸好,你不在……”他嘴角止不住的向下瘪,看起来终于像个孩子,脸上有了害怕悲伤的情绪。

  他的手指动了动,然后让云昭拿他手旁边的包袱,云昭打开,是那把破得四分五裂的假“青霜剑”。

  云昭忍不住又抱着它哭起来。

  “云昭师姐,你不应该丢掉这把剑的……如果有人这样疼惜我,也送给我一把剑……我一定日日带在身上,吃饭睡觉,都带着。”他突然没头没脑的,呆呆地呢喃了那么一句,眼睛的光点却越来越小。

  不害怕死吗?

  不是的。

  他很怕,可是他躺在这里,哭了又哭,喊了又喊,渐渐眼睛看不见了,嗓子也哑了。

  他摸到云昭师姐的青霜剑,突然身体又有了点力气。等天亮了,他也要去问师父要一把剑,要像云昭师姐的剑一样漂亮。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同意……

  不知道前年爹信里的弟弟,长的和他有点像吗?

  “云却!云却!你别睡!”云昭吓得哭叫起来,束手无策得看着师弟渐渐没了气息,想把他背起来,可手脚都麻了,能撑着她自己走路已经不错。

  “师父,小七师兄……对!你等着我,我去找师父和小七师兄!”

  她跌跌撞撞的向外跑,一路上踢到了很多“东西”,冰冰凉凉的。她不敢低头看,但心中有股信念,指引着她向师父和云七师兄的屋子那边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看到了先前跑丢的小狐狸九思。

  它坐在凝心观门口,看见云昭时,那条蓬松的白绒绒的尾巴摆了摆,然后又垂在地上。

  云昭冲了进去。

  然后心里的信念像被高空抛坠的巨石一样分崩离析。

  全都死了,她心里有了答案。

  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师兄好像只是打了个瞌睡,躺在凉凉的地上,没有一丝动静。他脸上沾了点血,显得比往常气色好,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十分吝啬再看这个他十分疼爱的小师妹一眼。

  一定是生她的气了罢。

  云昭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桂花酥,放在云七旁边,又拿袖子小心的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小心地将人搬到床上,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师父房间走。

  陡然一阵摔打声,吓得她靠墙躲了起来。

  “老匹夫,什么也问不出来。”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骨肉分离的声音,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被踢了出来。

  云昭躲在一口破缸后面,看着那东西转了几转,最后面向她停下来。

  她捂紧了嘴巴,眼睛模糊一片。

  那是师尊的头颅。

  “这一块儿的气味儿最最重,那个小孽种肯定在这儿待过。”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月光下云昭看清了他的样子。全身长着灰色的毛,一张脸非人非狐,怪异可怖,身上还穿着人类的衣服,身后却露出两条尾巴来。

  “可惜一百多口人杀尽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料想这些无用的凡人也没有藏九尾的本事,没准是那个下贱种耍我们的~”有个女人也走了出来,后面还跟了三道身影。

  藏……九尾?

  “呜——”是小九的声音,隔了几座屋子。

  “是它,追!”于是那几道身影便唰地窜上屋顶,毫不犹豫循着小九的声音去了。

  云昭脑子一片混乱,她呆呆地,听不到几个妖怪的声音了才敢站起来,踉跄着往屋子里走,一屋子师叔伯的尸体,她找到云岩,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她喊他,师父,师父。

  最爱她最疼她的小气鬼师父没有回答。

  为什么呀!她哭喊着。

  不过是本本分分的住在这座山上,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她嚎啕着,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碎了,也不管会不会被那些狐妖发现,只是哭喊着,希望有人来救救她,救救师父,救救小七师兄和云却,救救佐天门的所有人。

  谁来救救大家,谁来救救我啊?

  她跪在地上哭着求了很久,求了所有她知道的神仙,从玉皇大帝求到西天王母。

  诸天的神佛啊,无一回应。

  常奚山上的溪与树也听到了,它们聆听着姑娘的痛哭流涕、泣血哀求,万籁俱寂。

  ——放眼天下,唯有那千里之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一块儿草皮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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