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妈妈本身个子就高，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下蚊帐。
这一碰，蚊帐就掉下来了……
然后，院长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那天中午，我终于可以不用睡午觉了。
要知道那时候最烦的就是每天中午被逼着睡午觉啊，老子精神头那么足，哪里用的着睡午觉啊。
但是呢，那天中午，也是我长那么大最想回去睡午觉的一次。
我跟小伙伴们，四个人，站了一溜儿，贴着墙根。
一个个跟被霜打的老母鸡一样……
这个形容还是桃子说的。
她比我幸福一点点，不用每天被逼着睡午觉，所以趁着黄奶奶睡着了，就偷偷溜出来了，恰好就看到了我们排排站的画面。
然后这货就捂着嘴，在一边偷笑，还冲我们做了几个鬼脸，等到院长妈妈要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又不迭的跑了。
院长妈妈从房间出来后，眼睛是微红的，好像哭过一样。
老实讲，我们不怕被院长妈妈揍，而且院长妈妈也不揍我们。
平时犯了什么错误，顶多骂我们两句，就好了。
但一旦哭了……
我们最怕的，就是院长妈妈哭。哭就证明，我们犯的是大错误。
“院长妈妈……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虽然我还没意识到我们的举动到底有多大的错误，但是看到院长妈妈哭，我们都很难受，作为老大的我，自然是主动上前认错。
院长妈妈摸了摸我的脑袋，轻声说：“你们知道你们把蚊帐弄坏了，有什么后果吗？”
“不知道。”我们几个都摇了摇头。
“你们几个啊，今晚上，没蚊帐用了，一群蚊子都会扑上去，然后你们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可以喂饱好多蚊子。明天你们几个脸上身上肯定也都是包。”
“啊？”院长妈妈一说，我就觉得浑身痒，这哪里受得了，当时弄蚊帐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这个点，只想着只要能抓到鱼，就好了……
“这怎么办啊院长妈妈……呜呜呜我们不想被蚊子吃掉……”在我还纠结后悔的时候，其他几个小伙伴已经被吓哭了。
他们一哭，我也难受，但是我不想哭，院长妈妈说过，眼泪要值钱。
院长妈妈叹了口气：“今晚上咱们先挤一挤吧，明天我去给你们再买条蚊帐。”
院长妈妈是叹着气走的，让我们几个都特别难受。
院长妈妈走了以后，桃子又出现了，她刚刚不知道去吃了什么，此时小肚子圆滚滚的，把小肚兜都穿的饱满了起来。
她一脸好奇的看着我们，问：“欢欢姐姐，你们怎么了呀？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呀。”
我没好气的说：“岂止是不开心，简直是难受啊。”
“为什么呀？”
“院长妈妈被我们气到了，她都哭了。”
“哎呀，那你们可就惨了。”桃子小时候也不知道是性格原因还是别的，有时候说话还挺噎人的。
所以她说完这个，我们几个同时被噎了一下，然后就都不想理她了。
“不过院长妈妈为什么被你们气到呀？”
我：“……”
桃子是个小孩子，话多。院长妈妈说过，我们小时候，也是非常爱问十万个为什么。
所以，我们不能跟她生气。
于是，我还是好脾气的给她解释了下，整个“犯罪”过程。
桃子听完以后，小脸都呆滞了，她眼睛本来就大，这会儿看着还有点吓人。
她吧嗒吧嗒嘴，似乎在想要怎么说话。
“欢欢姐啊……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桃子这会儿越犹豫，我心里越复杂。
所以我只能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那个……你想要蚊帐的渔网，早跟我说啊，奶奶是用很久以前就不能用的老蚊帐给我做的渔网。因为这个比较容易坏，她还给我准备了五六个呢。”
“还有啊，我其实很羡慕你们可以用纱窗做渔网啊，我也想做，可是我们家的纱窗，都很旧很旧了，奶奶也不舍得扔啊，还是补来补去的。奶奶说了，要会过日子。所以我只能凑合用那个蚊帐的。”
桃子都说到这里了，我实在难受了，便挣扎着说到：“可是……那个蚊帐做的渔网确实好用……我们捉了好多鱼……”
“啊，我奶奶说，今天上面的水库不小心把鱼给放出来了，所以鱼特别多。你不知道吗欢欢姐？”桃子惊讶的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不知道……
“……哼！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边傲娇的哼了一声，一边示意身旁的小伙伴给我捧个场。
他们几个愣了下，连忙拖拖拉拉应声：“是啊是啊，欢欢姐早就知道了。”
小伙伴们演技都实在太差了，我都着急了，可桃子好像不在意。
她凑近我们说：“所以，我带你们再去捉鱼吧，等捉了鱼，都给院长妈妈，让她卖了钱，你们就有蚊帐可以用了啊，院长妈妈肯定就不会生气了对不对？”
桃子的话瞬间让我如同醍醐灌顶，是啊，我们怎么就没想过怎么去弥补呢！
想了想，我们就溜了。有个小伙伴还问，院长妈妈知道我们没在罚站，会不会更加生气。
我也没在意，与其在这儿傻站一中午，还不如直接去弥补自己犯过的错呢。
在桃子的带领下，我们几个又浩浩荡荡的去了河边。
然后，真的捉到了一大堆的鲫鱼，甚至还有三条老大老大的鲤鱼！
因为实在拿不了那么多鱼，桃子还回去拎了个桶给我们，让我们用桶把鱼全部装了回去。
当我们几个拎着桶几步一停，跌跌撞撞的往回走的时候，恰好遇到急匆匆赶出来的院长妈妈。
她一脸焦急的样子，四处张望着，我们刚要跟她打招呼，她就看到了我们。
愣了下，紧接着，小跑走到我们面前。
“院长妈……”
我仰着脸刚要开口，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忽然顿住了。
院长妈妈，打了我。
她拍了我的胳膊，狠狠的，用了大力气的那种。
我一时被打懵了，这是院长妈妈第一次打我。
几个小伙伴都不敢说话了，嗫嚅着叫了声“院长妈妈”后，就都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你去哪儿了？你们都去哪儿了？”院长妈妈声音哽咽，声音有一些尖锐。
那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院长妈妈失控的时候。
“我们……我们……捉鱼……”我小声的说着，想拎起水桶来给院长妈妈看，但是没拎动，桶实在太重了。
“捉鱼……捉鱼，又是捉鱼！你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们知不知道我以为你们……”
“院长妈妈，对不起，是我让他们出来的。欢欢姐他们是想多捉几条鱼，卖钱了好买蚊帐，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桃子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拉着院长妈妈的衣袖，轻声解释着。
……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记得我的呀欢欢姐。”桃子已经把黄桃罐头吃完了，她意犹未尽的把里面的汁水全部喝完后，才说道。
“是呀。院长妈妈那天哭的可惨了，就因为她激动之下打了我一下。而且，真的多亏了你了，那些鱼卖的钱，不光买了个蚊帐，还买了一些小零食，我们那会儿吃的可满足了。”我冲桃子感激的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脸其实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她从小，就是个很讨喜的小姑娘。
“咳，没啥啦，你们也经常带我玩啊。”桃子挠挠头，一瞬间，她好像变成了当年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女孩儿。
可爱的模样，一如既往。
“我记得我离开孤儿院，到市里上高中的时候，你还没离开呢。现在怎么在……这边？”我试探的问。
说完后，我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眼林淮。
他倒是没说什么，那就证明，我说的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在外面的时候，他话一直很少，很多时候，就跟隐形了一样。
但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安全的。
“这个啊……说来话长。”桃子笑了笑，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我奶奶，得了胃癌。”
“什么？”我下意识惊呼了一声，“黄奶奶的身体看起来一直很硬朗啊！怎么会……”
“奶奶吃了大半辈子苦，一直习惯把好吃的留给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了。她生病的那年，刚好是欢欢姐你离开孤儿院那年。医生说，是因为长期吃变质食物，引起的。”
“变质食物？什么变质食物？”
桃子苦笑一声：“奶奶不舍得买冰箱，夏天东西经常会坏，她不舍得扔。跟她说了好多次，她就是不听。我在家的时候还好，但我一旦不在家……她就不听我的了……”
“老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林淮也叹了口气。
我很难受。
我想到了，其实院长妈妈也是这样子的。
我不止一次见过她吃已经开始坏掉的食物，还问过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吃。
如果不是因为小孩子模仿能力太强了，她怕教坏我们，我估计院长妈妈真的也会跟黄奶奶一样了。
“黄奶奶……怎么样了……”我试探的问。
“刚查出来，就已经晚期了。好在奶奶平时不抽烟不喝酒，查到了靶点，可以吃靶向药控制。但是，靶向药……一盒，六万……”桃子说的很艰难，我跟林淮对视了一眼，同时知道了她想说的是什么。
我以前班里也有同学的家人，得过癌症。我记得我当时还想过，对于得了癌症的家庭来说，到底是查到靶点好，还是查不到比较好。
这个靶点，其实就是相当于瞄准了癌症细胞，这样药效可以直接作用在癌症细胞上，避免误伤其他的好细胞，而且作用也更加的精准，事半功倍。
可是，价格是真的很贵，特别贵。
六万块钱，普通人，要赚多久的钱，才能攒的下来六万块啊。
而且，这种靶向药不在医保报销的范围内。
这种重病，轻而易举的就能摧毁一个家庭，不是说笑的。
我那个同学，是奶奶得了癌症，好像是肺癌。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女性，也会有抽烟的习惯，他奶奶就是。
所以，那会儿，他奶奶没有查到靶点。
也就是说，他奶奶，基本上，已经没办法救治了。
他当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上自习，他妈妈给他打的电话。
他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是释然的。
没错，释然。
我当时有些不解，没有查到靶点……不是应该难过吗？他之前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他跟奶奶的关系特别好，他奶奶从小就特别疼他。
现在，他奶奶面临无药可治的情况，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为什么……会释然？
我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他。
他苦笑着跟我说：靶向药太贵了，他们家只是普通家庭。爸妈就是普通的职工，还快退休了，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就六千，每个月能剩个两三千就不错了。这样子的话，一年赚的钱，甚至都买不起一盒靶向药。
他家里是攒了一点钱，是爸妈准备给他买房子的。
他爸妈也是很孝顺的人，自然会倾尽全力，倾家荡产的给奶奶治病。
他说，我怕的不是倾家荡产。
奶奶已经八十了。每年大概四五十万的医药费吊着命，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吊个五六年。
然后，奶奶照旧会走，会离开我们。
所以，我怕的是，等奶奶走了，留下我们一家三口，背负着巨额的欠债，我们以后，要怎么生活。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还是学生，或者刚刚毕业的时候，身上就背负着上百万的债务的时候，我是否有勇气活下去……
所以，你懂我吗欢欢？
我想，没有查到靶点的话，反而是好的。
在奶奶最后的时光里，我们就陪着她开开心心的，走完，就好了。
他说完后，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内心里有些难受，情绪也很复杂，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恐惧的是，我明明不认同他的做法，可当我把自己代入到他的位置的时候，我惊恐的发现，我很可能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人，都是自私的，对吧。
这就是人的天性啊。
或者说，还是一个普通家庭，一个普通人的无奈吧。
我的孝心足够，但是我的经济条件，却让我变得没有担当，有心无力。
当老天爷看似给我指了一条路—无药可救的时候，不管我知道这是对还是不对，我都会往那边走。
毕竟，老天爷都说了，无药可救，对不对？
不是我自己不愿意救啊。
而桃子，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她会怎么做呢？
“你买药了吗？”我问桃子。
我跟黄奶奶其实不是很熟，在我印象里，黄奶奶已经年纪挺大了，不过偶尔看到的时候，能看出来，她身体还是比较硬朗的，顶多腿脚不是很好。
“买了。”桃子淡淡的点点头。
我皱了皱眉。
“欢欢姐，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有钱的？”桃子笑着问。
我看了看她，没说话。我是想问，但是总觉得，一旦问了，会不太好。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桃子俏皮的冲我眨了眨眼，“你也知道的啊姐姐，我从小就会抓个鱼，学习也不怎么好，初中上了一年就没上了，也找不到好工作。所以，我找了个老板。”
“找了个老板……”我有些茫然的跟着重复了一下。
她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求助的看了看林淮，林淮垂下睫毛，似乎叹了口气。
“姐姐啊，没错啊，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啊。”桃子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声音莫名的轻快起来，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可她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那不是开心……
“你看我毕竟长得还算漂亮嘛，老板是搞房地产的，还算良心哦，知道我要负担奶奶的医药费，不太容易，每个月给我十万哦。这样除了奶奶的医药费住院费外，我每个月还能额外攒下来一万多块钱，还是很开心的。”
“然后老板其实年纪很大了，六十多了，也折腾不了我，这个钱来的还是挺轻松的。”
“我啊……在奶奶病的时候，就跟了这个老板，跟了他七年哦，他在我身上也花了快一千万了呢。确实是个好人。”
“不过后来啊，他也生病了，肺癌，无靶点，很快就死掉了。”
“他死掉了之后呢，公司就全变成了他儿子的了。他儿子很凶的，他老婆也很凶。本来老板给我留了一套房子的，是个小洋房，还不错。他儿子赶我走，我不走，他就想对我……唉，我果然还是长得太好看了对不对？”
“他差点得逞的时候，他的那个胖老婆也来了。那女人特别凶，直接把他拉开后，就开始揍我。”
“姐姐啊，明明是她男人强迫我，为什么她要揍我呢？她还说我是狐狸精，说的特别难听。”
“我被打的很疼，其实我打架也是很厉害的，但我没有反抗。我知道我做错了，那七年，我是在做坏事，我知道的，姐姐，你也不要骂我。”
“可能也是因为我没反抗，胖女人觉得打的不过瘾，抡着地上的凳子就砸了上来。刚好砸到了我的后脑勺。”
“我一下子就被那个女人打晕了，暂时就休克了，没气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好像是在一个后备箱里，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当时也是浑身疼，头疼的跟要炸开一样，动动手指都费劲儿。”
“我是想着，等他们一会儿停下车来，我就告诉他们，把我放出来，什么都好商量。”
“他们的车子开了好久好久啊，等到车子好不容易停下来，我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刚要出声，就传来一股剧烈的失重感。”
“然后，扑通一声……我才意识到，我被扔到了海里。我被绑着手，可是我水性好，我努力放松自己，憋着气儿，我想着，放松着，飘起来，就好了对不对？我不会死的，我还要救奶奶呢。”
“但是呢，麻袋里有石头，呵呵。他们怕我死的不够透，还在里面放了好几块石头。所以，我就沉到海底了。”
“姐姐，你知道被淹死是什么感觉吗？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溺水的话，你其实是喊不了救命的。只要你一张嘴，海水就疯狂的往你鼻子里，嘴巴里灌。即使你不张嘴，光从鼻子里灌进去，也会很难受的。海水很咸，还有一股很难闻的金属味道。”
“我当时觉得，我的肺要炸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然后啊，我就抱着这个想法，死掉了哦姐姐。欢欢姐啊，我是真的死掉了是不是？可是我才二十三……唉，号不甘心啊。”
桃子砸吧砸吧嘴，说到最后的时候，眼睛里的泪光已经没了。
她又拆开一包牛肉干，吃了起来：“说起来我真的好久没吃零食了，我以前最喜欢吃这种小零食了。每天不吃个几包都不开心的，早知道后来那么早就没得吃了，我就不攒钱了，把钱都买了零食吃啊，或者直接开个小卖铺，一边卖一边吃。现在可好了，钱攒下了，人没了，花也花不了了，对了欢欢姐，我存在银行里呢，能给你吗？”
“我不要。”我有些艰涩的开口，桃子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她选择了找老板这条路，传统意义上来说，是不对的。
有手有脚，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去赚钱呢？
可是……黄奶奶的天价医药费，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承担得起呢？
除非放弃治疗，不然，就是逼死她，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因此，我无法站在所谓的道德的制高点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去跟她说什么。
是，她确实没怎么上过学，可是她足够孝顺。
她也确实撑住了黄奶奶的医药费，足足七年。
她虽然现在说的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可毕竟是……那种……事情……她平时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你想吃这个铁蛋吗？其实就是鹌鹑蛋，卤的，味道很不错的”。
我拆开了一包茶香铁蛋，递给桃子，桃子结果后，冲我笑了笑，迅速拆开一包塞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好好吃啊欢欢姐！”
“专业吃货二十年，可不是假的。”我有些嘚瑟的说完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需要我帮你联系下黄奶奶吗？我也可以把你攒的钱带给黄奶奶，然后黄奶奶后续的治疗费用问题，我会想……”
话还没说完，桃子咀嚼的动作停止了，她直接伸出手，打断了我的话，冷然的说道：
“不用了，欢欢姐，奶奶已经走了。在我被扔进海里的那一天，他们，去找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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