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凝香开始专心绣凤舞的那色衣段。
凤舞倒也配合，或者她对自己描述的锦绣心存憧憬，特意命小秀送来了各色鸟羽线、金银线。
小秀脸色苍白，手掌用厚厚的纱布缠着，让凝香看了心痛，便劝她回榻上休息会。
“不碍事，院子里受她这般戳的不只我一个了，每闹一次，就有些日子可太平。”小秀眼泪汪汪的，“这回幸亏你救我。”
凝香安慰了她几句，见着满目鲜妍的鸟羽线，她不免兴意顿起，盘坐在床头，将那些画样摊开在床上，一一细细端详。
小秀好奇地看着凝香拿起剪刀，剪刀在她的手中很听话地转动着，没多大工夫画样被灵巧地剪成了镂花纸，然后平铺在衣段上，一手蒙着，用笔拓描下来，一幅精心绘制出的锦样便成了。
“真神了，绣出来一定很美！”小秀打心眼里啧啧称赞着。
凝香莞尔一笑，看天色不早，便好心劝道：“你在这里也有点时辰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家主子要骂你了。”
“她还睡着呢，昨夜府里闹的，一时半回是起不来了。”
“昨夜闹什么了？”凝香捻起了银线，淡淡的问。
“抓贼啊。”小秀一时忘了手掌心的痛，绘声绘色的，“那贼又没偷到咱们的院子来，她倒起劲，提了她父亲留给她的宝剑要去抓贼，贼没抓着，倒先伤了一名公公，我看见主君朝她发火了，骂她尽添乱。姨娘一回院子，就哭了两个时辰，你说她还起得来？”
凝香想起洛煌冷峻的脸。
“后来贼抓着了吗？”凝香继续问。
“没有，那贼功夫好生了得，十几个人都架不住，等主君赶到，人早就跑了。”
“可是被偷了什么东西？”
“听说，府里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那贼想拿走早拿走了，可他偏不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偌大的府院，上哪找去？”
“景辛苑那边，要不是守夜的无意发现景辛苑内有灯影，没人会发现有贼进府。”
凝香捻线的手蓦然停住了。
景辛苑大门紧锁，那里曾经是昭华音的寝殿。
白衣男子去昭华音的寝殿干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凝香一直带着这个疑问忙乎了一天，前襟的锦鸡绣好了。
这些天，一有余暇，她便忍不住独自去景辛苑中四处闲走，每每看着各处殿堂间的飞檐叠壁出神。
景辛苑原本是个独特的庭院，参天的樟树朴树华盖如云，树下藤萝蔓挂，荒草丛生。所有的门窗禁闭，屋檐下，门柱上布满了蜘蛛网，偶然还有一二只肥硕的老鼠从容地经过，满目荒寒苍凉。
凝香这才发现，景辛苑的后面靠近西院，而梨树后面那堵墙正好将西院与景辛苑隔断了。
有时，她还走去果园的工房里找长寿，逢到特别惹人喜爱的画样，她就凭一把剪刀与一张纸依次剪开，留作画本。至此，手中的画本逐渐厚起来。她总面对着它们满意地笑，想像着有朝一日真的化作奇丽的彩锦。
她一连忙碌了十来天，终于凤舞襦衣上的锦样彻底完工。她小心地折叠好，踩着莲步悠悠往凤舞的荟锦堂走去。
沿着青石步道，牡丹花开始吐蕊，阳光下绿叶纷披，万紫千红甚是热闹。隔着几道围墙已经有女子的欢声笑语传来，凝香犹豫地放缓了脚步，看前面引路的婢女拐过了明堂，只好低着头往前走。
院子里凤舞正在花池边舞着剑，一身侠女打扮，那宝剑在她手中略显沉重，但凤舞兴致正浓，一招一势倒舞得有模有样。
树荫下花红柳绿的一片，看打扮也是官宦家的女眷，有坐着喝茶的，有站着说笑的，眼光都落在凤舞的身上。
凤舞舞毕，一个英姿抱拳，几位女眷笑得更欢了。
凤舞看见了垂立在一边的凝香，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眼瞧见她抱在手中的叠着的衣段，蹙眉道：“绣完了？怎么这么晚？”
凝香朝她礼了一礼：“有个画样描得小了，耽误了些时辰。”
“先让我看一下，若是把好好的衣料糟蹋了，我绝不饶你。”凤舞一副漠然骄矜的模样，随手拿住凝香递过来的衣段，猛的抖开。
一件锦衣，一件绣满五彩花鸟的锦衣，在凤舞的眼前流光溢辉。这等金银线、鸟羽线交织缠绕，绣在锦上，太阳光下荧荧闪闪，更显变幻不定，灿烂耀目。这一景象惊得凤舞眼睛发直，目眩神迷，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啊？让我们看看。”女眷们嘻哈着叫。
凤舞凝眸许久，才回过身去，将锦衣比在自己胸前，朝着众人笑道：“好看吗？”
女眷们哗啦围了上来，对着锦绣惊叹着，不胜讶意。
“绣得真好啊，我家衣裙够多了，可从没见这么锦绣的。”
“是啊，原以为宫里的针工局是最好的，穿出去可让人显摆，跟这一比，可差远了。”
“姨娘可真好福气，要是有这么一件，情愿拿我房里的宝贝来换。”
“那好办，我让她照样再绣给你们。”凤舞端起侍女递过的茶盏，豪爽地回答。
有人迟疑道：“那也挺费工夫的，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众人的眼光这才齐聚在始终沉默的凝香身上。
凤舞大方地说道：“一个小小的侍姬，我的话，谅她也不敢不听。”
“姨娘，”凝香突然开口了，一脸正色地朝着凤舞说道：“奴婢先前是答应姨娘绣了这些花样，并没有答应别的。”
凤舞正将茶盏送向唇边，见凝香当面拒绝，惊讶得停了送盏的手。
“我令你再回去绣一些，是看得起你。怎么，想违抗？”
“没错，奴婢只是个侍姬，可也容不得别人呼来唤去的。”凝香说完，再次福了福，转身就走。
凤舞万没想到当众塌台，不禁恼羞成怒，将手中的茶盏摔在桌面上，冲着凝香的背影叫嚷：“好你个不识抬举的贱人！以为陪主君睡几觉就有什么了不起了，看你厉害还是本宫厉害？今日甭想出荟锦堂，本宫非扒了你的衣服出气不可！”
说着凤舞就追了过来，凝香眼见凤舞一副凶相，吃惊地朝着明堂后退，不料前面的油漆大门哐啷被婢女关上了。
凝香慌不择路，沿着一行台阶往上赶，没跑几级她就坚持不住了，只能撩起裙摆咬牙坚持着。后面的凤舞一眼看见了凝香的小脚，一抹玩味的近乎冷鹜的笑浮上了她的脸。
”喂，上面就是望月阁，你跑不掉的！”凤舞吓唬道。
望月阁矗立于荟锦堂西南，高台重重，上筑的檐角楼阁直插云际。凝香逃进阁内，直奔到阁西的排窗前，已是穷途末路，眼见凤舞带着两名婢女步步过来，带着狰狞的笑。
凝香向窗外看了一眼，咬了咬牙，竟爬上了窗槛，接着，探足站到了窗外的窄窄的窗沿上。
后面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凤舞没想到外表柔弱的珉姬竟会作出惊人的举动，呆了呆，朝两名婢女喊：“快过去给我拿下！”
凝香闻言，急忙往一侧挪动脚步，侧身而行。行了一小段，才发现自己的脚下面，高台的青砖陡壁直降而下，距离地面有三十丈许，不由一阵晕眩，只得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伸手攀住了头上方的窗框，站到窗外的边沿上。
两名婢女够她不着，又怕她一松手掉了，人命归天啊，不由瞠目地瞪视着凝香。
凤舞也变了脸色，喊道：“别跟我耍这个，有本事给我下来！”
凝香凌风而立，她的身形虚虚悬悬的，极不稳定。而冷薄的脸上轻轻一笑，满目寒气：“我就这样跳下去，一死百了，岂不逐了你们的愿？”
凤舞冷笑：“好啊，你狠。绕阁走一圈，就可下荟锦堂了，有胆量就过去！”说着，她向阁下远处偏一偏头，努努嘴。
此时，阁下面的青石路上有不少婢女侍女穿过，已看到了这里的光景，纷纷驻足，惊奇地注目观望。凝香又开始侧行开去，凤舞看得两足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洛煌府上的风依然带着寒气，穿透了凝香的单薄的绣鞋，无声地弥漫而上，浸透了每一根骨头，寸寸阴寒。
她从来没有想过死，这一次，竟让她有了死的念头。
没人会来救她，没有。
她闭上了眼，感觉身后深渊一样的虚空，她慢慢松开攀握窗框的手……
忽然，阁内传来一阵急促的靴履声，接着，凤舞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主君！”
她蓦然睁开了眼睛，一个青色的身影迅捷地一跃登上窗槛，凝香看到一对乌眸澄灿若星，此刻死死地定住她。
洛煌向她伸出一只手：“把手伸给我。”
“不，是生是死，我自己来定。”凝香淡漠的神色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口气听上去，清淡得连一丝起伏都找不到。
他在她的脸上凝眸：“你要什么？”
“我要离开。”
洛煌看着她，眸子里捉摸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
“好，我答应你。”
那个春天，她的心是冷的。而他的眼光是那么的坚定，慢慢地她被那道深到骨髓里的炙热融化了。
在挪动右足时，只觉双足如灌铅般沉重，腿股却绵软无力。
“好，就这样慢慢走。”他指挥着。
她挪出了右足，又费力地让左足跟上，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挪移。
她伸出了手，手指颤抖着，颤抖着，最终触到了他的手。他趁机一把抓住，她的身子趔趄着，他一手大力地搂住了她的腰。
“好了！”阁下一些驻足观望的人长吁了一口气。
凝香人一落地，身子就软绵绵地倒在了洛煌的怀里。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一抹汗滴正从洛煌的额头渗出，无声地落在她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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